【谢忠道专栏】挪威Iris/Salmon Eye——回到未来

(一)

现在回想,关于Iris——Salmon Eye,早在抵达餐厅之前,欣赏与感受的仪式就已经开始了,只是并非从食物料理开始,而且我们浑然不觉。

快艇从卑尔根(Bergen)附近的港口出发。天气好得出奇,蓝天薄云,阳光晒在身上竟还有微微的炙热感,可是风很爽朗,轻轻一抚,刺热蒸发,好像连心头上的烦躁杂绪都吹散得干净。

谁都说运气太好了,这个季节的挪威常常是湿湿冷冷的雨天。街上橱窗看得出来,北欧特色的雨衣都成了纪念品,管它下不下雨都想买一件。不过这次我们都不需要,真的买了就是纪念品。

这个看起来像湖却是海——又或是淡水海水交界——的水面平滑如镜,各种色彩的童话小屋散落,小船码头,映在水上晃荡摇曳,摇出一条条美丽的抽象油画般的光影。不知道挪威人是如何让这些房子无论在城里还是乡间,是大楼还是小屋,都维持得像是新漆的,鲜丽明亮,看着就舒服。

且到处繁花似锦,春意盎然,最蓬勃的生命,最热闹的颜色,以及悠悠隐现的自然天地间的香气,商量好了在同一时间出现,任谁心里都会油生”人间仙境”四个字。

私人游艇出发了,在深不可测的水面上,夹着两旁绿色山谷的峡湾——挪威语Fjord——中飞速前进。

无论在哪里, 挪威都给人一种与世无争, 世外桃源的感觉

以前读挪威、瑞典 (Jo Nesbo,Stieg Larsson) 的侦探小说常常读到fjord这个字,我总以为是湖或是冰川,现在才懂得峡湾之意,原是底壳变动,冰川切割成高深豁谷,再来海水倒灌,似湖若海。挪威多数峡湾水比附近的海深,又往往因季节之故淡水咸水交错,环绕回流,错综复杂,变幻难测,做为侦探惊悚或是谋杀文学里的一个阴冷酷寒,未知神祕的象征确实很有意思。

然而眼前的一切与挪威擅长的谋杀侦探小说完全沾不上边,空气有一种冰凉澄澈的透明感,是法国这种南欧国家没有的。

众人兴高采烈地在甲板上赏景拍照,慢慢地兴奋转成详静,心情也就沉淀下来了。这一路的山水既雄伟又秀丽,船舱里有人沉思,有人瞌睡,有人手机仍不离手。

「看到Iris了! 看到Iris了!」有人大声叫着,惊醒众人,纷纷朝窗外看。

把自己的眼睛想象成电影荧幕,这一景就像是007或是科幻影片里外星球上的一幕: 远处一颗银光闪闪的椭圆形金属球体浮在水面上,后面是蒙蒙蓝色水气中绿色的树,更远处的雪与山,水纹如锦绸,光亮丝滑。

真实,也很不真实。

 (二)

船舱里一阵骚动,大家忙着挑窗口,手机对着越来越近的像幽浮像宇宙飞船玤的金属球体猛拍,怕错过任何一个刹那或角度,沉静的气氛一下子嗨起来。

「快到了吗?」有人问。

「还没,我们还要先去另一个地方,」有人回。

Iris还在视野里,但是船头转向,朝一个小岛驶进。

船速慢下来,缓缓靠近一个简单的木堤码头,目光延伸出去,阳光下一片翠绿草地,几栋小屋,一颗树,有鹅黄色和棉白色的小花四处开着,树下两张躺椅。 毫无出奇之处,寻常的乡村人家,可是视觉上舒服得让人待下来,像是有人画画的构图。

船的马达声熄了,上了岸,有人出来介绍。这个小岛只有7个人住在这里,都是Iris餐厅的员工,包括丹麦籍女主厨Anika和她先生Nico。

小木屋简单而不简陋,精致而不精简。长形木头餐桌在中间,一侧吊挂着干燥的鱼头,海藻,鱼膘(?), 像个捕鱼人家的小屋。 一侧是简单的厨房酒柜,女主厨说完欢迎大家到来的话之后,和助手神情悠闲地正在拈花惹草,准备小点,也不时回头回答众人的提问。

主人端来以当地两种苹果品种酿制的苹果西打cider和无酒精苹果汁来。用酿过香槟的木桶储存熟成苹果酒,不知是否木桶的关系,还是苹果品种,这款苹果酒优雅清新,有寻常苹果酒没有的独特香气,完全迥异于我熟知的法国苹果酒,甚至超过。

第一个小点是园子里采来的新鲜香草花草做成的脆皮蘑菇甜筒/花园香草,再来是鳕鱼三吃: 腌制鱼柳配青杜松和独活草、干草烤面包和熏鱼鳕鱼子、烤鳕鱼肚和胡椒酱。

每一道都是要一口吃下,完整地混合所有的材料元素,品尝组合的美味。

鳕鱼是本地海湾人工捕抓的,看似简单其实费工,运用了熟成、烟熏、炙烧三种不同的技巧,处理三种不同的部位,质地,口感,滋味也各有巧妙。

炙烧鳕鱼肚

与此同时,门外有节奏的水声拍岸,有清响明亮的鸟鸣,有吹过树梢的稀簌风声. 看得见或看不见,但是你知道外面天地有很多生命,活耀蹦跳,我们这些短暂停留外来客的呼吸心跳,皮肤发梢上的细微感觉,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挪威。

食物味道的重要性正轻轻地、慢慢地、略略地让一点地位出来给其他的: 主人的待客之道,嗅觉里的海天花草,眼睛里明媚的峡湾风光,身体心灵从喧闹的城市桎梏中需要花点时间来松弛,开放,转换时空。

后来回想,女主厨在自家小屋迎接远道来的客人,这个小惊喜过程,或说这个“仪式”(我实在不想用这么严肃的字,但是找不到更适切的),非常的必要,它大大地增添了这次来Iris用餐的体验深度。如果少了这个进入情境的过程,而直接去餐厅用餐,将减损这趟旅行体验的完整性。

该走了。我们起身上船,女主厨Anika轻装薄衫,像个清纯快乐的村姑(毫无贬义),手臂上挽着一篮花草,黄黄绿绿的春意从后背的花园绿地,延伸到她的灿烂笑容,然后从藤篮子里冒出来. 她搭另外一艘小艇去餐厅备餐。

女主厨住的小岛离Iris餐厅很近,这次我们的快艇真的和那个金属太空船的距离快速拉近,大概为了从海上观看餐厅外观的视觉震撼,船长绕着球体一圈,让我们从不同角度和光线欣赏它的造型之美,才靠近伸出的长堤码头,准备靠岸。

众人手上的相机手机拍个不停,这个景象实在太壮观,太美了。

让众人更嗨的是,太空船前站着三个高大帅迎接我们。

这是……哪一集007吧?

(三)

这场景实在太科幻了: 三位挪威高大帅在门口迎接,背后是椭圆球体太空船,这哪里只是吃顿饭的格局呢?

阳光从薄层云端照出来,没有强烈的逆光、球体、海面,人都清清楚楚,层层变化的蓝灰色光影,钢坚硬冷,如在外星球上,和刚刚离开的绿地蓝天有着强烈的反差对比,只有阳光依然暖和温煦。

高大帅的欢迎词并不做作浮夸,简单而热忱。进入舱内,退下大衣背包,交给高大帅。里面光线昏暗,随着一座窄小的螺旋梯慢慢往下走。

是潜入海底了吧? 有水声,波浪声,但不是这两天听到的天然水声,是音响录制的。有流苏把黑暗的空间隔开又似没有隔开,像透明的水墙。蓝紫荧光绚丽灿烂,越来越像深海世界才有的奇幻色彩。墙面上突然出现一段影片: 滔滔的洪水,残破的灾相,毁坏的森林,成山的垃圾,城市的道路车辆,大地上滑过巨型耕土机,成群的动物奔跑,从太空看的地球是一颗湛蓝星球在黑暗的太空中独一无二的存在……

女主厨的声音以舒缓沉静的语调出现: 「地球表层几乎都被水覆盖(70%),土地只占一点(30%),可是人类的食物几乎都来自土地……就在我们脚下,对这一片广深无垠的海底世界却非常无知。 对于未来我们需要新的技术,寻找新的物种食物,新的味道。海洋也许可以提供答案,让我们一起来寻找。」(注: 地球上的水中咸水(海水)占97.5%,淡水只有2.5%,这些仅有的少数水资源要提供所有动植物的生活,人类的使用,以及各种生产,消耗。)

写到这里,我很犹豫继续写下去。如果有一天你有幸来此用餐的话,这个过程应该在一个惊喜的状态下呈现,不破梗会更有感。

我还沉思在刚才画面与言论内容里,高大帅再度出现,端出和光影一样带有蓝紫色的点心,放在玻璃透明圆球上出现,众人像小孩一样兴奋异常,连声惊叹。我们不停地拍照,不停地赞叹,想用任何一种方式保留这一刻难得的记忆。

我忽然发现,处在一个刻意设计的场景,剧本里,不自觉地演一个食客角色,而其他客人每个人演自己。

拍完照,送入嘴里。是蓝贻贝幕斯/海滩蟹肉凝胶/三角形脆皮海藻。都是方圆500米内找到的食材。

好吃吗? 好吃。然后呢?

高大帅引领我们走逐渐上升的弧形走道,中间是透明圆柱体状的厨房。所有的线条,空间都以弧线,流线或圆形呈现,几乎没有刚硬的直线切割,空间感有种隐藏的动律。

随着步伐上升,我们又回到有自然光线的上层,坐在舒适沙发的沙龙里. 从西餐用餐次序定义来说,这才是这一餐真正的开始.

三份小点与香槟。此外还一碟,有四种小物的。虽然高大帅介绍过,可能情绪太嗨,都没仔细听。烛光昏暗,大家也就当零食捻来尝,没甚么特别的味道。等到高大帅要来撤走这一碟(还有人没吃到)时,大家忙问这一碟到底是什么。

高大帅: 鲑鱼饲料,给各位看看的,蟋蟀,球藻……不是吃的。

看到大家陡然脸色铁青,高大帅忙道: 没事,没事,也是可以吃啦,不会有事的。

转嗔为乐,后来大家怀疑是设计的,被骗吃了鱼饲料! (我生平第一次吃蟋蟀,以为是葵花籽…………)

可是没人生气,就算是个小诡计,也叫人开心。

接着下来的餐宴,行礼如仪,一道菜搭配一支酒 (几乎都是法国酒,除了超级好喝的Vega Sicilia Unico 2012以外)。

鸭心、胡椒和羊肚菌酱

每道菜都是和眼前现下这个土地和海洋有连结,每道也都有惊喜,没有多余的炫技,没有矫情的组合,也没有无谓的摆饰,每道主题都在讲述女主厨的理念和想法: 用单纯去贴近自然。

看着窗外五月的挪威,北国的空气有稀薄的蓝光,船体并不摇晃,据说有四条铁锚将餐厅固定在300公尺深的海底。

大片透明窗框住的景色更像电影荧幕,天光仍在,知道这一餐吃很久了,但是餐厅里外,光影凝滞不变,时间感消失,我们彷彿被冻结在一个未来的时空里.

未来的食物还是这样吗? 未来的酒还是如此吗? 还是这都只是我们过度天真的想象?

 (四)后记

我很少用如此长文写一篇食记或是一家餐厅,记忆里只有El Bulli和Noma。因为都是有太多细节的餐厅。也都是概念/理念先行的料理,同时也都超越好吃不好吃的境界。

晚上七点,第二批客人来了,我们转台回小沙龙,吃甜点,搭配Krug香槟 2006续摊。

– 腌云杉芽塔/焦化奶油冰淇淋/腌云杉/罗西尼鲟鱼子酱。

– 草莓和马斯卡彭冰淇淋/脆杏仁/山萝卜/樱桃糖浆。

加上三个餐后咖啡/茶小点:

– 金色巧克力搭配蓝贻贝太妃糖和血橙凝胶

– 葵花籽酥皮泡芙

– 歌剧蛋糕佐杏仁达克瓦兹、松木甘纳许和咸柠檬奶油。

喝完咖啡和茶,步出太空船,门口再来几张大合照留念,搭上快艇,在黄昏更迷人的山光水色里,返回Rosendal小镇,回到地球。外太空之旅结束了。

那让我们重新来看这家”餐厅”吧。

去年六月开幕,前两天米其林给这家非常特殊的餐厅一星。

餐厅从来都不只是一间硬件建筑设备加上厨师,服务生而已。像Iris——Salmon Eye这样一个需要有庞大资金,策画,设计,构想,执行的计划不是几个30岁年轻厨师(女主厨Anika Madsen 30岁上下) 跟银行贷款几百万就弄得出来的。

除了环评,里面的设备,动线,清洁,卫生,排污……都不是简单的事,也都不是容易处理的. 像我这样的寻常客人,只能看到令人惊奇赞叹的球体宇宙飞船玤造型,但是也不难想象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餐厅。

别的不提,单是要在海湾里弄出一个这样的海上建筑,环评就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过的,尽管餐厅宣称做到碳中和排碳。

然而,这家在2023年La Liste世界排行拿到年度最佳新开幕奖,造成轰动的餐厅吸引了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食客。这些少数订得到位子,口袋很深,有能力不远千里而来的happy few当然不会是走路健行或是划独木舟零排碳来的,都是飞机游艇而来的。

instagram@laliste1000

能说这是种虚伪吗? 还是一种高举理想大旗的前卫? 餐厅管得了自己,管不到别人,能高标要求自己做到碳中和已经不容易了。

零排碳在今日不仅是个环保高标,还是道德高标。连米其林都要推出绿星,蹭蹭热潮。

走进船舱,下到影片放映室,我们看到水灾大火的残酷画面,气候暖化的危机,海洋枯竭的浩劫,无尽的毒害污染,无数的气候难民……这些讯息影像会刺激这些一掷千金来享受口腹之欲的客人思索未来,甚至誓言身体力行,捍卫地球的环保战士吗?

就算有,恐怕也不多。到底人类是自私的,而且眼光短浅,吃有机食物的人很多其实只是关心健康,防癌抗老,而不是担忧土地污染,破坏自然。

Iris背后的金主是挪威养殖鲑鱼公司,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推广鲑鱼料理——整个套餐只有那只三月幼鲑,养殖的,让道德人士封口。

所有的感官享受都在告诉一件事: 现在我们正在体会的所有事情都是真实的。可是为何这种真实却掺揉了一点虚幻,一点梦境……一种不真切的奢侈感? 难道这些简单的,自然的东西——木屋,小船,在地海鲜,植物花草——不应该是人类在天地之间垂手可得的,而不是高度科技发展到必须用各种高科技手段,花上大把能源钞票,穿越大半个地球才能回到的……过去/未来?

终于有点明白,为何Iris给我一种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,因为它结合了没有太多科技干预的朴质状态的过去(它所在的大自然)和未来感强烈,用餐空间如胶囊般封闭的太空船。

未来感很强的太空船和外面的自然山水,两者并存并列,有一种哪部电影(比如星际效应Interstellar)里曾经出现过的既视感: 人类把地球毁了,找到另外的星球定居,重现地球最原始自然的美好。

Iris是过去与未来的反差对比,而我们处在现在当下,同时看到两端的启示。

是不是,拯救地球靠的不是超人蜘蛛侠或是复仇者联盟,而是你我怎么吃?

好吃吗? 如果你想问这个餐厅评论的终极问题的话. 我的回答是: 比它好吃的餐厅很多,它不值得你仅仅为了“好吃”特别跑一趟。

可是它超越“好吃不好吃”层次太多了,绝对值得你——如果能力允许的话——专程来一趟,想想人类饮食的根本是什么。

我们的饮食如何回到过去,将被人类破坏掠夺的过去转换成未来。

那个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自然……如果我们正在一步步地毁了它呢?

那现在,还来得及吧?

还是你会跟我一样,Iris只是最后只是被放在社媒上对人浮炫夸耀的社交工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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